张尚书只觉背脊一凉,心里已打了徐佑十八个脑袋瓜:傻小子哟,皇上是问你有没有其他意见! 果然,齐昱相当和煦地笑了两声,“徐郎中倒是敬爱恩师。” 徐佑还以为在夸自己,更是喜得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皇上谬赞!” 张尚书已经快背过气去。 从御书房出来,徐佑同张尚书行在后面,沾沾自得,携着恩师的手跨出门槛,小声道:“老师,学生今日也算是悦了龙颜了。” 张尚书怄得一口气憋在喉咙口,说不出话来。 走在前面的户部人等听了,皆是闭着眼摇了摇头。 常事君侧便会知道,今上这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比之先皇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若是寻常斥责两句,倒还无甚大事,若是惹他笑出声来…… 呵呵。 呜呼此生,自求多福就是。 齐昱刚散了十几个朝臣,正翻奏章看,又听外面报:“吏部侍郎求见!” 不一会儿,吏部侍郎董谦领着个人,恭恭敬敬走进来请了安,道:“禀皇上,昨夜里起居舍人左堂贤去了,其职空缺,蒲尚书已着臣拟了新的起居舍人,臣现在给您带来了。” 他身后跟着的人已跪下了,此时伏身道:“微臣内史府温彦之,参见皇上。” 此人吐字清透,声音如撞玉般,一听便是个知书达理的年轻人。 齐昱从奏章里抬起头来,见董谦身后跪着个清瘦的男子,伏着身子,不见脸,便道:“平身罢。” “谢皇上。” 那人随着董谦站起身来,一身普通的沙青色七品官服,乌纱帽下面若冠玉,眉如黛山,五官皆是恰恰到了好处,周身风骨泠然清秀,相貌是极佳的,只是他眸子始终谨慎地垂着,没有笑意,神情简直是内史府的特产:肃穆板正,好似老朽。 名叫温彦之? 美士为彦,他倒也当得起这个名字。只不过…… 美则美矣,略呆。 能送来御前的人,各部都是查了一遍又一遍,故齐昱也懒得再关心他来自何方,是哪一年的进士,点了点头,董谦便自觉退下了。 堂中只留下个温彦之,齐昱瞧着,竟不由得想起了先皇来。 倒不是想起了先皇礼贤下士、君臣佳话之类,而是想起了先皇临终前说的一席话,讲的都是代代皇帝的交心之句。 “……做皇帝最难之处,便是行至每处必有人跟随。若是朝臣,不想见尚可不见,可朝起暮归总要见到的人,便是统录皇帝起居的史官啊。一言一行,一举一动,皆是记录在案,一人之事,乃天下万万人之事。” “世人皆以为皇帝是全天下最逍遥之人,岂知身为皇帝,也不可随心所欲、畅所欲言,否则史官一笔,长留青史——万民看顾,皆会指点,留诸后世,亦废英明……” 老舍人左堂贤是先皇留下的,早已通晓圣心。想必先皇也有暗地里发发牢骚、骂骂大臣的时候,此时往往不消他说,左舍人便会静静收起笔来,不做统录,待他说完,得解胸中一口闷气。 到了齐昱这儿,也只需一句“不必录下”,左舍人便会合上纸笺,这已是无边的默契。 默契…… 不知这温舍人,究竟有没有这根筋。 唰唰唰。 齐昱闻声回过神,只见那温舍人正站在堂下,执着笔飞快地记录着什么。笔是内史府人手一支的软碳,比起毛笔来更方便站立时抱笺手书,齐昱不是没见过。可唯有此人执笔还包了个木鞘,生怕把手指弄脏。 齐昱不由有些好笑,这就记上了。 隐隐约约的,四周萦绕着丝缕芬芳的香气。 齐昱皱了皱鼻子。 他十六岁起呆在关西军中,长在行伍之间,是简朴惯了的,素来也不喜在大殿上熏花笼,顶多散些草木气息,这是身边内侍、宫女人人都知晓的事情。 香气明显是眼前的人带进殿来的。 倒也不似其他花香那般忸怩、甜腻。 “温舍人,爱香?”齐昱一边拿起御笔点朱,一边问。 温彦之端端正正地又跪下,板正地说道:“回禀皇上,此乃内史府纸笺的香气,并非微臣身上的。” 齐昱奇怪:“左舍人从前,也没有过此香。” 温彦之道:“禀皇上,内史府存放史册、实录太多,笔墨气味过重,很是熏人。今春大家将御花园里落下的各色梅花滤出花汁,送去造纸坊混在纸浆里,故从三月起内史府的纸笺都换成了此种,正好借每季的落花,压一压笔墨味。左舍人说皇上不喜熏香,当职时便还用原本的旧纸。” 齐昱恍然,目光落到温彦之身上,笑:“谁的主意?” “禀皇上,是微臣。”温彦之回道。 齐昱唤来周福。 温彦之仍旧木木地跪在堂下。 m.fENGyE-Z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