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钧进来时忽而大动,可双目中片刻的期盼只一闪而已,很快便被愧疚和难堪填满。在裴钧冷寂的目光下,他终是再度垂了头,皱眉抿唇不发一言。 蔡延在上座将二人这一望一愧尽收眼底,老目无波,只顺着裴钧所言道:“裴大人此话差矣。裴大人督考身累,正当休整,内阁又何得忍心找裴大人麻烦呢?可如今,新科舞弊之事已然触怒了圣躬,皇上便纳了张大人的谏言要彻查百官,这就让大理寺协同御史台清算库案了……如此出了崔尚书这事儿,咱们也始料未及。内阁也是听令办事罢了。” “好一个听令办事。照蔡太师这意思,如今倒怪我六部咎由自取了?”裴钧笑,“可蔡太师此举打了六部的脸,断了刑部的路,所图之事又岂是区区彻查而已?蔡大学士舞弊被拿,是您蔡氏高门下出了孽臣、孽子。如今蔡太师不究家门、不省家教,反倒攻讦六部、诬告同袍,声东击西以求为子脱罪,这岂非是寒了咱们下臣之心?眼下新政方起,万事还赖百官协力,可这严防舞弊的政令一落到实处、打到了您蔡家人,您竟就领着内阁如此作为——下官敢问蔡太师,这还让咱们底下人往后如何安心为朝廷、为新政做事?” 蔡延签完了手里单据交给一旁大理寺卿,颤巍巍袖手站起身来,拿着一叠文书徐徐往堂下走:“裴大人言重了。百官是为朝廷做事不假,可内阁也是为朝廷做事的,二者缺一不可……故裴大人实在不必以此胁迫。” 他走到裴钧身边,淡淡抬头看向裴钧道:“崔尚书掌管刑部,深明朝廷律令、错罪刑罚,却知法犯法、行此恶事,不仅不知悔改,还威逼利诱百姓息讼,其有恃无恐、胆大妄为,足令朝野惊心。如今大理寺已清出此案证据,不日或将请兵部沈尚书也过堂一审了,裴大人贵为少傅、携领六部,也该提前知晓知晓。”说罢,便将手里文书递向裴钧。 裴钧接过文书低头一翻,见当中是崔宇逼人立下的息讼契据,还有老妓一家的手印状书,心知铁证已在,崔宇绝难再有翻身之望,便目色凉凉地看向蔡延道: “蔡太师棋高一着、一步千里,下官实在佩服。只是如今蔡大学士还在御史大牢里,您就拿了崔宇又拿沈老,步步接踵要毁我六部,难道就不怕六部一破,张家便起么?还是您就那么笃定张家不会借机对蔡氏发难呢?……蔡太师,围魏救赵虽是良策不假,可这良策却是齐国的良策,不是赵国的。当年赵国受困求救于齐,若是齐国不愿救赵而愿伐赵,甚或只等着魏国螳螂捕蝉,再来一出黄雀在后,那赵国又岂能安然?” 蔡延低哑一笑:“一局方起,当中孰者魏、孰者齐、孰者赵,眼下还未分明,不到最后,鹿死谁手犹未可知……裴大人又何必急急定论?而既为田忌、孙膑之流,虽替齐国大胜此战,后亦被邹忌反间、为庞涓所害,故人间胜负又岂长久?不过汲营一时罢了。” 说到此处,他转头向门外远目,看向天际道:“裴大人眼下,还是别再忧心旁人的事儿了,顾好自己才是要紧。” “可怕只怕有人见不得下官安好呀,蔡太师。”裴钧语带奚落,“这朝中獐头鼠辈一见哪儿有空子便定要来钻上一钻,如今将六部都钻出个窟窿了,蔡太师以为这不该忧心么?” “那裴大人未免太瞧得起那獐头鼠辈了。”蔡延瞥他一眼,“刑部掌一朝刑狱律法,其一挪一动重似千钧,内阁若未得圣意决断,怎会敢擅自行捕?” 他的话至此一顿,见裴钧未有言语,继而说道:“裴大人,老虎虽高猛,却有虱子在身上。若长了双利爪不挠挠自个儿,那捕来再多羚羊鹿子,吃下去也是让虱子吸去血了……到头来皮毛再亮,扒开看还是一身窟窿。这些窟窿可不是旁人来钻的。毕竟旁人若要去钻,那不钻出骨头挖出心来……又岂能停呢?” 话到此处已是淡漠又悚然的威胁,叫裴钧听来,直抬腿逼近他一步,压低声道:“那只愿令郎蔡大学士能比家姐早日脱身,否则,如今这窟窿是怎么钻在我裴钧身上的,他日我就怎么钻在蔡飏身上——到时候蔡太师若见着了,可别心疼。” M.feNgYe-Z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