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场部闹,自己去翻。 像杜蘅这么守规矩,光知道盼的,还真没几个。 村子和村子之间都是这种土路,路边栽一排要死不活的杨树。 遇上好天气,路面干,风大扬尘还好说,要是赶上雨天,特别是开春之后的连阴雨,泥土都被雨水冲酥了,一步粘一鞋,走这种路别提多受罪。 “谢谢你。” 杜蘅和他道谢,没有不甘,也不多问。 转身走了几步,邮差却忽然叫住她。 “要不然我陪嫂子上场部找找?好些信是外省转过来的,样子不大好,粘成团。那些信还没挑拣过,里头说不准能有。” “你派信吧,不耽搁你了。” 她摇头谢绝,说着往回走。 对于等待后的落空欣然接受。 也许就是她对事实接受得太快,邮差觉得自己好像做错了什么,苦着脸看她走进粘稠的人潮。 其实杜蘅很清楚自己的成分。 写给她的信,在被她阅读之前,势必先被无数双凌厉的眼睛审阅,一个字一个字,从字面到字底,必须剥个底朝天。 如果不是嬢嬢的亲笔信,她也不会这样执着。 打从1971年,父亲杜仲明卷入译书事件,十四岁的她跟随杜仲明连夜被塞上火车转入大西北,直到今天,离开绍兴整整六年。 嬢嬢那封信,落款是1973年正月十三,到她手里已经不新鲜。 迟到了足足四年。 辗转多地。 写满章头小楷的毛边纸简直像文物一样脆弱,被她压在书桌发绿的玻璃面下,勉强保留一丝生气。 嬢嬢在信上说,好不容易打听到他们父女俩所在,每月一封信,山高路远,盼望他们能收到,哪怕一封都好。祖父的丧事让她一个贫眼无识的老妇人好歹张罗完了,她会继续给他们父女俩写信。 嬢嬢是顶内慧的女人。 从不是祖父以为的无趣,呆板。 杜蘅可以领悟,毛边纸是嬢嬢透露给她的最大隐语 ——杜家写信,几时用过毛边纸这样不堪的边角料?真到用边角料写信的田地,杜家早就不再是锅底刮一刮,指缝漏一漏就够儿孙们几辈子不愁吃喝的杜家了。 事实上,杜家远比她想象中还要落魄。 祖宅四分五裂,家珍分毫不剩。 就连杜家几代人引以为豪的藏书,今时今日已经沦落到给街边大便的小孩用来擦屁股,管你孤本不孤本。 这些事还不到杜蘅知道的时候,她知道的是:读书人,哪怕最顶尖的读书人,也不过是颗裹着金箔的鸡蛋,在一堆鸡蛋里看着放光芒,遇上拳头照样碎成一滩腥的臭的。 心里生出的一丝丝希望,是希望嬢嬢还活着。 还有信。 可以辗转到她手里。 怎么走回的家,杜蘅记不清。 她脱去春袄,钻进冰冷的被窝里,渐渐恍惚起来。 恍惚间又看见大西北核基地漫天的大雪,蛆虫一样的大雪。 才从监号里释放出来,完全不能适应光明,她的眼睛又痛又痒,止不住流眼泪。好不容易能视物,看到纷纷扬扬的雪,不是撒盐差可拟,也不是柳絮因风起,而是蛆虫,一条又一条的活蛆虫,在空中狂欢。 明明是梦,无法从梦里醒过来。 果然,她又看见监号血泊里躺着的惊叹号。 那天,她去认尸。M.Fengye-z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