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帮集会的十五天俨如白驹过隙,转瞬即逝,与赫追相处的记忆时而清晰地浮现于脑海,令人感到无比遥远。北堂岑想起他的时候不多,但也不是没有。 黑布皂囊摊在书案前,带有御史中丞钤记的封蜡已经打开,白色暗花的锦布里盖有陛下的玺封,朱砂色泽浓郁,惹人注目。此次册封宗室与百官,重置内阁,共议国政,还选择了从庄宗朝至今,六部老臣中政绩为最者二十人,列为宣德殿功臣。其中在世者八人,授国妇者六,封侯爵者二,颁赐世券,皆是十三字封号,异常珍贵,非特奉圣旨不与,更许诺日后附祀于朝,同受祭飨。内廷特使护送诰授与敕封,已在路上,因平州召开集会,很多事务由永州代管,须得中途转道登县,西行往信都,绕一大圈才能抵达。限期四十日,勉强留出了调度人员、布置场地和排演仪典的时间。 陛下再度为她进爵,封了显国妇,号为‘辅运襄圣辟土武臣’,加‘杖钺’荣衔。封夫荫女,是感念她曾经的功绩与劳苦,让她高枕无忧,安心休养。她而今已是妇爵第一等,位同郡王,俸饷、舆服、袭爵等一切待遇均按王爵料理,这是外姓封爵所能获得的最优待遇,她的女儿,乃至于娅孙,代代相承,永远弗替。 “沉麝。”北堂岑叫来锡林房中小侍,将皂囊重新系好,递给他,说“家里有喜事,拿这个去给你爹看。传我的话,即日禁了刀剪裁割、扫除倾水之事,好好闲几日。阖府上下每人先赏两吊钱花着,之后怎么热闹,听大爷的安排。”沉麝磕头出门。 待给陛下写完回信,已是傍晚,北堂岑搁下笔,以火漆封缄,命人拿去武职居室交与花大人,与往常一样,送往邮驿,加急递送。时异势殊的感慨在此刻袭上心头,她确已不再处于风云变幻的垓心。人物禀常格,有始必有终,她的宦途终于谢幕——只有这种时候,只有这种生活无波无澜,一眼望到尽头的时候,北堂岑想起赫追。 那天的傍晚和今天一样,红霞映天,明火执仗,如同身处一片血的汪洋。她扶着锡林坐上马车,将熟睡的小满递进去,回身时正看见天边策马而来的赫追在坡上停顿,剪影被落日拉长,是个银河落九天般的俊美少男。赤红的雾霭自溪水间携风而过,那仅是一炷香之久的黄昏。车队驶离晚霞逐渐熄灭的山鞍。她犹豫片刻,还是调转马首,行至赫追身边。 分别近在眼前,种种情绪盘根错节,积锈不平,凹凸膨裂,赫追几度欲言又止,可能有许多话想对她说,最终却还是选择自己将这些情绪消化,只是斜睨着撩开车帘不断回望的淙儿,往相反的方向一偏头。她甚至不需要领悟的过程,便已经明白赫追的意思,只是在犹豫是否要这么做。赫追扬鞭,从她身侧呼啸而过。几乎是下意识的,她追了上去,潇洒爱玩的天性招引着她进行这场彼此竞逐的游戏。 身体若飞,精灵似梦。天色彻底昏暗时,她们已到了溪谷的下游。河水顺势流淌,时常改道,滩上遍布青藤与苔藓。马儿去饮水,她在河滩边坐着,白色的蝴蝶掠过眼眶,迷蒙的水雾浸透黑赤杨与梧桐泪的叶影。一轮银盘迎着她的视线逐渐攀升,浓烈的身影侵染滩头的月色。 旧河道近乎干涸,光滑的黑色卵石露出浅滩,如同卧龙铮铮鳞甲。赫追挽起裙?蹚水,她拾了把树枝,简单掰了掰,根据粗细分了三摞,将随身的火镰打开,捻一搓艾绒堆在枯叶间,用火镰敲了几下燧石。火星迸溅,引燃艾绒与枯叶,她轻车熟路地往上堆迭树枝。赫追正自己玩儿,在粗粝的河沙中专心致志地捡拾贝壳与碎玉。北堂岑低头用树枝拨弄篝火,将底下的部分架空。 火焰烧得更旺了。夜空中星子朗朗,闪烁明灭,天阙为象纬所逼,恍若一脉星河垂地。月光纯净清澈,三千尺寒碧,冷露浸入骨肌。她忽然意识到什么,抬起头,将玩性大发的赫追给叫了回来,那双掐金小靴果然已被溪水浸湿。她翻开鞋帮,搁在火堆边晾干,说‘天亮我就动身。’赫追赤裸着瘦白的双足,架在她的腿面上,搂抱着双膝,偏着脑袋望着她。 ‘翠颜的女神尼莽甘出生时,是一只小贝壳。’赫追摊开手掌,将一只法螺贝捧至她的眼底,外壳盘卷右旋,复杂华丽,带有鲜明光亮的色泽,花纹鬼斧神工,宛如宝石般晶莹剔透。历经积年累月的冲刷与打磨,已经完全石化,光滑而无孔隙。赫追说‘送给诸神眷爱的残疾女儿,令她的厄涅无法忘记与我共度的时光,在来年秋天的歃血盟会上,与我重逢。’ 浅淡而怡人的忧郁充斥心房,低缓流淌着的孤独感也别有一番滋味。然而又静坐片刻,北堂岑忽而觉得莫名开心,扶着额角乐了半晌,起身往内院走。这就是她想过的生活,柴米油盐,布帛菽粟,脚能踩在实地上。富贵已极m.fEngye-z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