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帝延平元年春,上林禁苑。 花朝盛筵曲水流觞。新帝登基日短,政令未行,故借了上林苑广阔天地施恩于臣下,允准众臣及家眷聚而同乐。 为表男女大防,朝臣与女眷分席而居,泾渭分明。一面是纵意畅饮、弹剑作歌,另一面又是喁喁细语、燕舞莺声。 两边俱是一派和睦之景,唯独那列位于臣子席位末端的吕平章无人问津。而她倒也落得清净自在,独个箕踞而坐,以手支颐自斟自饮。 箕踞者,坐席时两腿前伸且膝盖微微上耸,上身也不必挺直,形状如簸箕,是最省力的坐法。如此不雅不敬的姿态由她做来,竟然有几分潇洒写意的味道。 广袖翩云,意态风流。 “李家姐姐,你看她,没有礼数……”有人以帕掩口,小声地指点着她。 “哼,不知廉耻!我辈士人耻与此蠢妇为伍!”也有人放声直抒胸臆。 “一个无权无位的民间书院山长,竟然能享受从三品国子祭酒的俸禄,简直匪夷所思。” “她怎么配坐在官宦一席观礼?” “是因吕娘子从前在国子监时便与圣上有些交情吧。” “什么与圣上有旧,恐怕,是先帝他老人家在外头私养的遗孀哟!为人子嗣总得尽孝道照顾庶母,实则圣上心里怕也是难办……” “许大人此话在理,只是这人长得不怎么样……” 更多肆无忌惮的言谈蜂然而起。虽顾及天家威严,不敢在人前高声宣扬,可私底下那些小话,早已直奔下三滥的路数上去了。 “程师,你看。”席位左上首,一中年臣子轻捋美髯,与右首老者对饮了半杯,“吕家那小丫头,如今也晓得自污以敛其锋芒了。” 程子光循着他手指的方向一瞧,登时长眉紧捻,“昭明已逝,平章失势。我有些后悔,从前实在不该因惜才将她捧得这般高。官场对一女子来说,绝不是什么安身立命的好去处。” “难道屈居后宅就能安身立命了?世家大族,哪户房里不藏污纳垢?”中年臣子淡然一笑,“吕平章的才能,其实远在你我之上。满朝文武都心知肚明。但为己故,必当不遗余力地去打压、去贬斥、去排挤,如此方能挣得三分脸面。一代文曲英仙投胎化命,最终却困囚于一女子躯壳之内,可悲,可叹。” 程子光握着杯盏怅然叹息:“可怜她已长成一颗参天之树,却因不愿修剪枝桠,到哪儿都无有容身之地。若不是当年晋懿帝夺位手段太过残酷,致使百姓恐惧女主当政甚至到了因噎废食的地步,拿我这太师之位给她,她也做得。” “程师好大方,连太师的位置都能拱手相让?”中年臣子容长脸面,清隽端方,剑眉之下嵌了一双极文气又极正直的瑞凤眼,此刻眸色似乎闪烁不明。 “容太傅家业兴旺,又是天下‘清流’与门阀共首,自然有舍不下抛不掉的责任。我老程两袖清风,两子一女早有了各自的归宿,家中不过一山妻互相扶持。自退一步有何不可?” 程子光凛然大义,连容竟这等清高人物也被噎得一哽,但只片刻的功夫便恢复了常态。 虽目内还隐着半缕阴郁未散,面上却已然笑开,对着程子光恭敬举杯:“程师高德,容竟自愧不如也。只是您就不担心,有朝一日,她会不会……站在你我二人,乃至我整个大胤的反面?” 程子光动了动唇,神情默然。 “我……不知,故而,才选择袖手旁观。” 再说吕雩这面。三四个寒门的年轻文士互相对视一眼,终于鼓足了勇气挪至她席位周边,皆执谢师之礼俯首举杯:“吕夫子安。” “好,好。”吕雩来者不拒,干了几杯后才挥手道:“在这儿就不必拘泥于师徒礼节了。各自快活去吧!” 一干人众却不愿离去,其中有个领头的少年出列一步,端看他相貌竟然极为出色,可却早早地白了少年头,一身的落拓不羁,打眼一看,不像文士,倒有几分像是江湖上炼魔功的大宗师呢。 “夫子,庸人可恶不识真金,您怎么也这样自污声名?咱们做徒弟的瞧着,心里都难受得紧!” “是啊是啊……”众人皆附和。 吕雩又自斟了一杯,一双眼眸清如明潭,面朝着众学子淡淡道:“难受什么。所谓真金,其价值都是由人去赋予的。无人定义时也就M.fEnGye-z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