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过三巡,他枕着盔甲在火堆旁昏昏欲睡。 一名腼腆的青年忽然凑了过来,小声唤:“徐进士。” “昂?” 他懒懒地应。 “你才十四岁便已经做了进士,为何要到边关来?”青年说话小心翼翼的,手中捏着个本子,越捏越皱。 “你手里捏的什么?” 他不答,却盯住青年的小本子。 “哦,这个,”青年一下更紧张了,“徐进士,我,我想请您教我认字,您看可以吗?” “好啊。” 他第一次见军营里竟也有这般好学之人,他坐起身来,拍了拍衣袍上的灰痕,问:“你叫什么?” 火堆的光映在青年的脸上,他笑了一下,说:“杜三财。” 徐鹤雪栖藏于眼前这片遮蔽起来的黑暗里,他的指节收紧,泛白,周身的莹尘显露锋利棱角,擦破烛焰。 杜三财竟然没有死。 他到底,为什么没有死? 第32章 乌夜啼(一) 十五年前牧神山那一战, 杜三财是负责运送粮草的武官。 可徐鹤雪与他的靖安军在胡人腹地血战三日,不但没有等到其他三路援军,也没有等到杜三财。 十五年, 三万靖安军亡魂的血早已流尽了,而杜三财却平步青云, 官至五品。 房内灯烛灭了大半,徐鹤雪孤坐于一片幽暗的阴影里,他的眼前模糊极了, 扶着床柱的手青筋显露。 “徐子凌。” 倪素端着一盆柳叶水,站在门外。 徐鹤雪本能地循着她声音所传来的方向抬眸, 却什么也看不清, 生前这双眼睛被胡人的金刀划过, 此刻似乎被血液浸透了, 他不确定自己此刻究竟是什么模样,可那一定不太体面。 “我不进来,你会好受一些吗?” 倪素放下水盆, 转身靠着门框坐下去,檐廊外烟雨融融,她仰着头, “你知不知道, 我其实很想问你的事,但是我总觉得, 我若问你,就是在伤你。” 昏暗室内, 徐鹤雪眼睑浸血, 眼睫一动,血珠跌落, 他沉默良久,哑声道:“对不起,倪素。” 她是将他招回这个尘世的人。 他本该待她坦诚。 可是要怎么同她说呢?说他其实名唤徐鹤雪,说他是十五年前在边城雍州服罪而死的叛国将军? 至少此时,他尚不知如何开口。 “这有什么好对不起的?” 倪素抱着双膝,回头望向那道门,“你有难言之隐,我是理解的,只是我还是想问你一句话,如果你觉得不好回答,那便不答。” 隔着一道门,徐鹤雪循着朦胧的光源抬头。 “你认识杜三财,且与他有仇,是吗?” 门外传来那个姑娘的声音。 徐鹤雪垂下眼睛,半晌,“是。” “那他还真是个祸害。” 倪素侧过脸,望着水盆里上浮的热雾,“既然如此,那我们两个便有仇报仇。” 徐鹤雪在房内不言。 他要报的仇,又何止一个杜三财。 他重回阳世,从来不是为寻旧友,而是要找到害他三万靖安军将士背负叛国重罪的罪魁祸首。 檐廊外秋雨淋漓不断。 徐鹤雪在房中听,倪素则在门外看。 “倪素,我想去杜三财家中看看。” 他忽然说。 杜三财家中如今只有他那位干爹与他的妻子,杜府如今一定被围得滴水不漏,倪素若想进去,是绝不可能的。 但她还是点点头,“好。” “那你愿意让我进去了吗?” 其实这里的一切都是她的,这间干净的居室是她的,室内的陈设是她的,堆放的书册,铺陈的纸墨,每一样都是她精心挑选。 但她全无一个主人的自觉,守在房门外,一定要听到他说一个“好”字,她才会推门进去。 柳叶水尚是温热的,用来给他洗脸是正好。 雨露沙沙,徐鹤雪坐在床沿,一手扶着床柱,沾血的眼睫不安地抖动,直到她用温热的帕子轻轻遮覆在他的眼前。 “这回是你自己的事,我想我不能拦着你,可是我这趟不能陪你进去,只能在外面等你,我会尽量离你近一些,也会多买一些香烛等着你,”倪素擦拭着他薄薄的眼皮,看见水珠从他湿漉漉的睫毛滴落脸颊,他的柔顺带有一种令人难以忽视的僵硬,“但是徐子凌,若能不那么痛,你就对自己好一些吧。” 徐鹤雪闻言,睁开眼睛。 他不知道她原来这样近,乌黑的发髻,白皙的脸颊,一双眼睛映着重重的烛光,点滴成星。m.fENgYe-Z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