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人魏老鬼,原来是刀子嘴豆腐心? 这个刚生出的念头,立刻就被对方无情地浇没了——魏老鬼嫌他割稻打谷的动作不娴熟,一拐杖把他戳进了稻田里。 荆红追仰面朝天地躺在稻田里,成熟的金黄稻穗在他周身摇晃,几乎遮蔽了头顶的天空。 他不知不觉闭上了眼,听风吹过稻穗的声音,夹杂着不远处传来的农夫们的沙镰刀割断稻杆的沙沙响—— 风在天地间流动,无形无式,无相无作。 它吹过田野山岗、河流丛林,也吹过都城村落、市井阡陌。 它看尽人间百态,沾染了各种清的、浊的、香的、臭的气息,却不改其本质。 “什么是风?”魏老鬼的声音隔着稻丛传来,第二次问了这个问题。 “过万物无形,而成其形,不可见而无所不在,是为风。”荆红追闭着眼,低声答。 “那什么是剑?” “……在手中是铁,在心中是意,对外是物势,对内是信念,万形万意随心所御而无所不在,是为剑。” 周围安静了片刻,魏老鬼那衰老的声音又像坏掉的门轴一样响起来:“还有那么一点点悟性。不过……早着呢,早着呢,起来!打谷子!打完谷子用稻床脱粒,还要扬谷、晒谷……平民百姓一天天的怎么过,你就给我怎么过,知道了?” “知道了。”荆红追站起身,平静地说。 在他目不能及之处,苏晏带着小厮坐上了新的漕船,继续顺流南下,过了秋山暮钟的淮安,过了腰缠骑鹤的扬州,过了满眼风光的镇江,终于如期抵达了潮打空城的金陵。 在新上任的南京礼部左侍郎苏晏苏大人,陪着太子举行祭陵大典时,陪着太子洗脱亵渎皇陵的罪名时,陪着太子闭门挡雪、抱猫读书时,陪着太子微服私访、关心春耕时,陪着太子结识屈士、拜访老臣时,陪着太子渡过最低潮、最失落、最抑郁的一段人生时…… 荆红追在当一个普普通通的百姓。 他就是整个大铭亿万子民其中的一个,去耕作、服役、烹饪、买卖……去亲眼见证生老病死,去重新认识人与生命。 在这将近一年的时间里,他学会了比过去二十年加起来还要多的东西。 他仍然不爱笑,不爱说话,双眼是碧澄而冰冷的湖。但他会帮着逃离丈夫毒打的妇人阻拦夫家的追兵;会拎起恶作剧的熊孩子挂在树梢上,等他们哇哇大哭着认错时再救下来;会用准备买肉的铜板,去买卖花少女篮子里打蔫的最后一束杏花。 不知不觉间,他的目光中没有了剑走偏锋的煞气,双手已闻不到残留的血腥味。 他被迫出手的次数越来越少,甚至连招式都遗忘了,随意折断柳条一拂,便卷住了江湖上成名魔头的双腿,趁夜将之倒挂在衙门口的牌匾下。 随着病情的恶化,魏老鬼的身体蜷曲得更厉害了,越来越爱使唤他。荆红追也不以为意,把所有事都做得信手拈来,举重若轻。 魏老鬼专门戳他用的拐杖,从一开始的百发百中,慢慢变成十中五六,再后来十中一二,到最后竟连他的衣角都沾不到边。 他并没有刻意闪躲,只是自顾自地劈柴、烧火、做饭,动作行云流水。世上何种武器能戳得中云,劈得开水呢?从那以后,魏老鬼再也不用拐杖戳他了。 突然有一日,荆红追从丹田中感受到些微发热、发胀的气息。 “这是什么?”他问魏老鬼,“我明明自散功力、废了丹田,如何还有气感?” 魏老鬼缩在炕上烤火,像一条弓起来的尺蠖,翻白眼道:“隆冬的田荒了、土块开裂了,田里的稻茬烧成焦灰,为何开春还能继续耕种?” 荆红追若有所悟:“因为新的种子种下去了……” 魏老鬼喝着他孝敬的白酒,满意地点点头:“种子发芽了,就让它在天地间、人世上、风霜雨露里自然而然地生长。现在你找到你的剑了么?” 荆红追随口答:“我的剑就是我的一生,未到身死魂消的那一刻,就有无限的‘道’要在求索中走下去。” 大至山川林泽,小至草芥蝼蚁,动至风云雷电,静至晨霞雾霭,刚至两军交战,柔至情人私语……在这世上的万事万物,去看待、去经历,这就是人的一生。 魏老鬼喝醉了,喃喃道:“你比我悟得早,也比我运气好……当年,我若是及时醒悟,没有背上那身血债……若是没有被病魔缠身……若是没有痛失爱妻与爱女,也许……我也许……” “也许”如何,他没能说下去,因为人生没有那么多“也许”。 但荆红追依然从他的酒后絮语中,大致拼出了魏老鬼的过往。M.fENGye-Z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