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至少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那时,钢琴家还只是一个上幼稚园的孩子。 某天,他跟随父亲去舅舅家做客。舅舅也是搞音乐的人,喜欢收集各种乐器,其中一架刚刚入手的钢琴还未来得及调音,便请作为专业调琴师的父亲帮忙调一调。 父亲当然不会拒绝,立刻开始了工作。而调好音后,舅舅又强烈希望他能够演奏一曲。最初,调音师百般推辞,说什么都不肯,可在舅舅全家的盛情邀请之下,还是败下阵来。 他叹息一声,随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双手扶上了键盘。 那是年幼的钢琴家第一次听到父亲的演奏。 在此以前,每次父亲坐在琴前,都是对着钢琴面板后面的种种旋钮,用特殊工具拧拧转转,最多只是弹奏几个任谁都会的和弦。 钢琴家甚至不知道父亲真的能弹奏出连贯的旋律来。 他侧耳倾听。 父亲弹奏的是一首再简单不过的儿歌——几乎每个小孩子都曾听过,就连尚对音乐一窍不通的钢琴家,也能轻松地哼唱起来。 但这不过是乐曲最初的部分而已。 随着音乐的发展,旋律竟陡然澎湃起来——他仿佛置身于旷野,眼前时而是浩瀚宁谧的银河,时而又化作璀璨的流星雨夜,而置身于钢琴前的父亲,也随乐曲的变换改变了形态。他已不再是那个沉默寡言的小个子男人,而摇身一变成了音乐的主宰者。他的手指在键盘间飞快地舞动,肩膀随着旋律和节拍时起时伏,削瘦的身形,在奔流的乐曲声中,被无限地放大,再放大。 那时的钢琴家并不知晓,父亲弹奏的正是莫扎特的名作《小星星变奏曲》,至于演奏技巧之类的东西,更全然没有概念。可他却从父亲的演奏中感受到一种奇特的力量——一种令人怦然心动,说不出缘由却叫人几欲落泪的力量。 那一刻,父亲耀眼的身姿,深深地烙印在钢琴家的心灵之中。爸爸是天才,爸爸好帅,爸爸是世上最伟大的人——在他的脑海里,只剩下这样的感慨。 回家的路上,钢琴家拉住了父亲的衣袖。 父亲俯下身来。他踮起脚尖,在父亲耳畔郑重其事地说——爸爸,我也要弹钢琴。 那时,父亲的脸上究竟露出了怎样的表情,钢琴早已无从记起,却始终记得父亲回答的那声——带有几分颤抖的「好」。 第二天,当钢琴家从幼稚园回到家中时,惊异地发现,小小的客厅里多了一架大大的钢琴。 那是他人生的第一架钢琴——一架二手的yamaha118c。 从那天起,钢琴家真正接触到了这黑白键交错的神奇乐器,而他那作为调琴师的父亲,则成了他钢琴生涯的第一位导师。 那时候,父亲并没有稳定的收入,只依靠为客人上门调琴的收入为生。生活固然不富裕,时间倒是充足得很。 自从儿子开始学琴后,调琴师把大把的时间投入到对儿子的指导上。从最基本的音阶、指法,到汤普森、车尔尼的初级教程,再到巴赫、海顿、肖邦的奏鸣曲。父亲由浅及深,循序渐进的指导,几乎贯穿于钢琴家高中毕业前的全部时光。 在那些贫苦的日子里,只要父子两人能够同时坐在琴凳上,再多的艰辛困苦,也都会在琴声响起的一瞬间消失无踪。而能与父亲演坐在同一个琴凳,触摸同一排键盘,演奏同一首乐曲,几乎成了那段时期的钢琴家最大的荣耀。 这样的生活,一直持续到他以青少年钢琴选拔赛第三名的成绩,保送进入了着名的音乐学院。从那一年起,钢琴家离开了他生活了十八载的小镇,离开了被他视作偶像的父亲,也离开了陪伴父子多年的那架二手yamaha118c钢琴。 钢琴家仍记得出发那一天,父亲站在车站的闸口,削瘦的身体裹在他仅有的那件夹克衫里,像个枯槁的稻草人似地挥着手,泛黄的面孔上沾满了泪水。 他对父亲高喊,自己很快就会回来的,到时候,还要和爸爸一起四手联弹——那时的他从未料想过,这竟成了一句终生未能达成的谎言。 音乐学院的生活,仿佛进入了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他发觉,在原本那个世界中,父亲曾弹奏过的每一首曲目,这个世界里的每个人——老师也好、同学也好,甚至连旁听的插班生也好——都能熟练地弹奏出来。 在这个世界中,每个同学都才华横溢,个性出众,他们穿着时髦的衣装,聊着高深的话题,开口闭口不是某某音乐世家的传人,就是受过某某名师的指导。相较之下,钢琴家的出身简直不值一提——生在一个和音乐界八竿子打不上关系的单亲家庭,唯一的钢琴导师是自己的父亲,一个连普通乐手都算不上的调琴师。 这样的差距叫钢琴家倍受打击,在同学面前,他几乎抬不起头来,而其他人——老师也好、同学也好、甚至是旁听的插班生也好——也从未把他放在眼里。 他不止一次听到别人在背m.FengYe-Z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