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老人欣慰道:“那也很出息了,四姥爷很早就知道你小子肯定不差!” 陈望笑意恬淡。 老人临了不忘多瞥一眼那位站在陈望身旁的年轻人,转身离去的时候满肚子狐疑,那身衣裳瞅着挺古怪。 陈望与那位与国同龄的“年轻宦官”缓缓前行,他爹娘的坟在村外不远。 陈望抬起手,拂过那些芦苇。 他当年寒窗苦读的时候,都没敢想什么进士及第金榜题名,他爹娘就更没那份奢望了,他们只觉得自己儿子能够读书识字,就已经是一件光耀门楣的大好事。北凉苦寒,一家一户能够出一个读书人,就很了不起,跟中原尤其是富饶的江南那边大不相同,那里喜欢讲究耕读传家,在北凉这里,青壮投军从戎的很常见,手里捧书的人却很稀罕。他刚入京参加会试,北凉是唯一一个在太安城没有设置试馆的,人生地不熟,更没有科举同乡前辈的照拂,就只好借宿在一间小寺庙里,北凉口音让他四处碰壁,同样一本古籍,店家卖给他就要贵出许多。即便后来参加过殿试,仍是在官场上没有半点同年之谊,北凉也算独一份了。晋兰亭在太安城的飞黄腾达,严杰溪一跃成为皇亲国戚,两人出于私人恩怨,都故意没有去改变这一点,就算姚白峰担任国子监左祭酒,仍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而他陈望,满朝文武眼中的陈少保,堂堂门下省左散骑常侍,当今天子最为倚重的未来首辅,则是有心且有力,偏偏做不得。 陈望缓缓而行,两侧是高过人顶的芦苇丛,硕大松软的芦花,随秋风而纷纷起,不知落在何方。 陈望到了那处坟头,拔去絮乱杂草,然后正衣襟,跪下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子欲养而亲不待。 那位被这位棉衣男子尊称为四姥爷的老人,可能这辈子都不知道,晚辈交到他手上的两样东西,钱囊信笺,后者仅凭最后署名“陈望”二字,就是价值千金了。 北凉二十年来,在离阳官场只有寥寥数人,其中晋兰亭官至礼部侍郎,严杰溪受封大学士,理学宗师姚白峰执掌过国子监,但是这三人加在一起,都未必有陈望一人的分量重。 甚至可以说,很大意义上正是这个背井离乡的北凉读书人,他的那两封密信,改变了北凉格局。 在原路返回的路上,陈望遇到了一位身材结实的同龄男子,看到他后,那人神情复杂,有愤懑,有敬畏,有惊讶,有不解。 那人重重呼吸一口气,然后板着脸递给陈望一个粗布行囊,“我妹留下的东西,都是你当年留下的书,还给你。” 陈望接过布囊,怔怔出神。 那人转身大步离去,停下身形,嗓音沙哑道:“望子,虽然我妹妹……但你别觉得她死得不清不白!她比谁都干净!” 陈望捂住嘴巴,望着那个早年经常与自己勾肩搭背喊一声妹夫的背影,含糊不清道:“对不起。” 那人喃喃道:“这话你对她说去。” 陈望默然,指缝间渗出猩红色。 久久没有挪步。 ———— 陈望捧着布囊,来到渡口,找到那座小坟。 宦官不知所踪。 陈望盘腿坐在坟前。 与小坟相对而坐。 有位不识字的女子,会在太阳底下寻个干净的地方,晒书,摊开一本一本,收起一本一本。 有位没有嫁人的女子,会在无人时前往那座小渡口,等人,远望一次一次,转身一次一次。 陈望轻轻打开布囊,低头望去,有再熟悉不过的《礼记》,《大学》,也有年岁更为久远的蒙学读本三百千。 当年,或是田间劳作,或是渡口捣衣,或是大雪时分,或是采摘芦苇,他经常背书给她听。 今年与当年,已是十年之隔。 他与她,也已是阴阳之隔。 陈望闭上眼睛,柔声念道:“国有患难,君死社稷,大夫死宗庙,百姓最后死乡间……” “君子曰‘大德不官,大道不器,大信不约,大时不齐。’察于此四者,可以有志于学矣……” “使天下之人,齐明盛服,以承祭祀。洋洋乎,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 暮色里,读书人读书。 风吹芦苇轻轻摇晃,如女子点头,笑颜如花。M.feNgyE-Z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