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似乎并不在乎沈昌看不看送来的小报,又或者他已经知道, 沈昌一定会看这一叠小报。是以, 一句叮嘱“记得提醒阿郎看”的话也没有,他就离开得那么爽快。 院门护卫没得到命令, 也不敢进入沈昌的院子。 他只敢在院门口朗声喊道:“禀右仆射,郎君院子送来一叠小报。” 沈昌慢悠悠呷了两口热茶后,才提声让护卫送进来。 护卫把刀挂在腰侧, 双手捧着小报,垂头盯着自己脚下,不敢随便乱看。 将小报放到四方桌上, 他就恭瑾退下,重新回到院门处守着。 沈昌盯着那叠小报好一阵,直到门外吹来一阵风, 将桌上青瓷莲花纹烛台火焰吹动, 工整摆着的小报,也被吹得哗哗响。 他才起身,向四方桌走去, 拿起最上面那张小报,看看洛怀珠今晚为何发笑。 “墨德馨香铺子本年善举”的消息放在第一条, 用上许多笔墨歌颂,其溜须拍马的浮夸遣词,令人看得想要直接跳过去。 沈昌是正儿八经科举入仕,他若不是模样好,又有那么几分才华,哪里会引得年轻时候的王夫人青睐,不惜下嫁。 看到此等伤眼文风,他只匆匆翻过。 这事儿朝堂上下早已经知道,他并不需要再看一遍。 随后的小道消息,更是离谱万里,全是东家长李家短,道听途说的无稽之谈。 不过写着“真言”的一栏,采集了不少民间言,倒是将朝廷弊病说得鞭辟入里。 可也无用,这些问题,对准的是今上不愿意示人的伤口,绝无可能改过。 直到翻去背面,对上《崔四郎传》的故事,这一回写到崔四郎入仕以后不得志,嫉妒名次比自己更低的庐州姜三郎,为此设计谋害对方,将对方一家一百五十六口人,以及好友若干,全部下狱,斩首示众。 庐州姜三郎,官至安州盐铁使。 文末是这样写的: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姜三郎怨魂归来,索命求理。 怎会这样巧合? 沈昌气得不自主把展开小报的双手捏紧,将小报都抓破了,扑簌簌抖起来,像是被顽皮小孩摇晃着载满雪的枝丫。 他压制住自己的怒气,将小报全部翻过来,专门挑《崔四郎传》看。 崔四郎乃楚州一贫小子,上头有三个兄长压着,耶不疼娘不爱,祖父母也不当心肝。吃穿用度,一应都是三个兄长剩下来的旧东西。 大兄有一把子蛮力,爹娘祖父母都说,他以后肯定要当大将军;二兄技艺超群,念过的书都记得,加之人性子明朗爽快,乡里乡亲都说他是当状元的料;三兄不学无术,只会吃喝玩乐,但胜在嘴甜,会哄人,连最抠门的懒汉,都给他留果子吃。 唯有崔四郎一人,瘦瘦弱弱一个,读书需得瞧上十遍八遍才能记在脑子里,小时候嘴巴也不够甜,嗫嚅不大方,有些怯弱。 家里人和乡亲都不如何喜欢他。 他便学着三兄的模样,结结巴巴讲好听话哄人开心,却被人当成猴子一样耍,一句说完不够,非得压着他说十句八句。 崔四郎不明白,自己的勤奋,为何这些人总是看不见一般。 屈辱一层层叠在他心底。 最终,在七月流火时,他藉着换季的风,将大醉酩酊,庆贺二兄中得举人的所有人,一把火送去见阎王。 包括那些瞧不起他的至亲。 为了把自己的嫌疑彻底撇清楚,他故意惹恼父亲,将自己踹出门买酒去。 等他提着酒回去时,他们家连同邻舍若干,全部都烧成了灰烬。 看着无尽的大火,自茅草屋一路绵延,崔四郎身上的血液也跟着沸腾起来,几乎要压不住上翘的嘴角。 他解脱了。 崔四郎挖出家中残存的银两,葬了全家后只剩几枚不足以糊口的铜板,他就这样成了孤儿,变了一无所有的乞丐。 碍于世俗教条,他在家乡守孝完毕才出去。 连续三年的守孝期,他拿着二哥残存的书籍,埋头苦读。没有人在四周时,他就对着一缸水,练出情深意切、善良无害的眼神,和一张足以把鸡犬说动的蜜嘴。 他长得好,又自己创了这么个可怜的身世,初出茅庐就成功将一对父女哄骗过去,让对方把赌注压在自己身上,自愿供他读书考试。 他一路上京,一路哄人骗人,获取盘缠,再顺手使计谋,让山贼之类盯上那小有资产的人家。 这样的话,他以后高中,便不再需要报恩,也不会有人知道他这些过往。 直到和庐州学子姜三郎结伴,他才放弃了此等骗钱害人的行径,转而与一同赴京赶考的人称兄道弟,玩弄人心,打通人脉。 后来瞄准机会,攀附权贵,做了权贵手中的一把腥气利刃,踩着白骨一路上位m.feNGyE-z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