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守仁甚至是在会试临考前一天才知道有费宏这么一个人。 然而两位年轻才子的锋芒却是真真切切地一路从会试比到殿试上。 会试考官将二人的卷子细细比对,斟酌许久也没法拍板,最后只从王守仁的卷子上找到了一处抨击朱子圣言的错漏,勉勉强强将他放到了第二。 殿试是按会试排的名,前头费宏提笔落字潇洒得一气呵成,王守仁却因会试时在考场冻受凉了,一边捂着帕子咳嗽一边发着抖写卷子。 十五岁的少年郎长相清俊有余,气度却还不足,看不出沉稳,只见一身活泛的少年灵气。 成化天子一看两人形容,心里便有了高下。 十八岁的太子朱佑樘却有些好奇地看了看王守仁,低声询问成化天子道:“父亲,我能阅卷吗?” 同样一股少年气扑面而来,成化天子忽然有些恍惚,近一年来,他恍惚的次数越来越多了,有时候,他有些惧怕阴影,总觉得那些被人遮挡起来的角落里隐藏着什么可怕的怪物,下一刻就会将他吞得尸骨不剩。 成化天子怔了半晌,点了点头。 考生交卷之后,抄录官将原卷封存,抄录的卷子则打乱整合起来,隔日读卷官到齐,和以往不同的是,今科太子朱佑樘参与阅卷。 从百十来份卷子里挑出十来个有一甲气象的文章还是很简单的,不少读卷官有了经验,只要大致看上一眼,便能分辨出高低来,甚至不到午时,就有两份同样精彩绝伦的卷子被并排放在一起,几个读卷官围着看。 抄录封存原卷是为了防止徇私舞弊,然而优秀到一定程度的卷子是能看得出主人的,费宏的卷子才华横溢,尊君爱国,充满了正统状元气象,放在往年,甚至不需要拿给成化天子看,明眼人一见便知是状元文章,然而今年愣是杀出了个王守仁,文章基调秉承其父沉稳之风,却比正统多了一丝惊艳。 惊艳之外,还带着些许邪气。 读卷官也分成了两派,稍微年轻些的,支持选录王守仁为头名,毕竟文章最重要的是才气,但凡读书人,谁不爱惊艳文章? 另一派则一力支持费宏,状元文章难得,王守仁写得虽好,但稍有些离经叛道,也到底没有那股“状元气”。 两派你来我往半晌,却见太子朱佑樘闷不吭声地将两篇文章细细看过,忽然问道:“李先生怎么看?” 殿内一静。 朱佑樘口中的李先生自然不是李澈,而是翰林院侍讲学士李东阳。 两年前李东阳执教东宫,太子敬他人品学识,以先生之礼待之,如今太子既然问到他头上,自然是把最后的选择权交到了这位李先生的手里。 李东阳放下手里的热茶,笑了笑,说道:“能得诸君争辩到这会儿,可见这二人的确高下难论,按理我不该开口,不过既然殿下问了,我也就说两句。” 他起身,众人连忙让开道路,李东阳走到两份卷子前,先看了一眼费宏的卷子,称赞道:“好一篇文章,若在往年,便没那么多曲折了。” 朱佑樘点了点头,说道:“先生说得是。” 李东阳又把王守仁的卷子拿在手里,细读半晌,才慢慢地说道:“可这篇文章出来,诸君即便是认定前一篇为状元文章的,也无法否认这篇文章的出彩。” 便有个人叹道:“文采还在其次,这篇文章确实有些名堂。” 李东阳也看出来了,费宏的文章太正,所谓正,必然是儒家经典代代传承而下,每一个字都是圣人言的注解,通篇挑不出丝毫毛病,若强要挑毛病,先对上的便是儒家千年正统经义。 然而王守仁的文章里有自己的思想,他的思想脱胎于儒家圣言,也不曾脱离于儒家圣道,寻常上了年纪的人看了会觉得离经叛道,但在李东阳看来,这篇文章没有状元气,却有圣人气。 何为圣人气? 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圣人的思想超越了时代,如同一盏明灯照亮了蒙昧的长夜,圣人行道之初,他的思想是很难被世人所接受的,但过了百年千年,圣人的思想却会在时代洪流之中宛若珍珠闪光,儒家发展到如今,已经很难再出一个亚圣,因为圣人言不可撼动,儒家经义一个字一个字地注解完成,学子只要背诵。 无数的圣人圣言将儒家学说推行天下,但凡与圣人言相悖,统统是离经叛道。 李东阳极少见到王守仁这样仿佛旁观者的角度去看待圣人言的学子,从前倒是有一个,只是那人心不在学问上,起初是一心权柄,后来沉迷搞事。 李东m.FEnGYe-Z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