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是长明寺那位女僧。 早上他离开码头的时候,她刚好下船。 汽笛声离开很远,他蓦然回首,她还在码头看着他。那一双经年受佛香熏陶波澜不惊的冰蓝色眼眸,泛着清晨的水雾,盈盈水波荡漾其中。 有一刹那熟悉的感觉闪过脑海,但是太快了,他没能抓住。而今她再次问起,他直觉不对劲,绞尽脑汁想了想,仍是未遂。 舒意见状,说道:“也是,已经二十年了,你不记得她也很正常。每年春秋两次往返,二十年不间歇的话,在k3这趟火车上你至少会遇见四十个好比明坛,好比张若英,好比我一样年轻的女孩。你所谓善意的接近,美丽的守护,花言巧语俘获的芳心,其实是为了汲取年轻的生命,用来育养千秋园的花,对吗?” 她语调很轻,没有责备的意思,仿佛只是在求证什么。祝秋宴骤然一惊,电光火石间想起那个俄罗斯混血女孩的面孔。 竟然是她? “明坛说如果没有你,她不会来到西江,不会皈依长明寺,那年她才十八岁。剪掉一头长发的时候,她也害怕,也哭过,也不是没有后悔过,但她最终得到了宁静。张若英会后悔曾经遇见过你吗?你治愈了她的情伤,却让她对你念念不忘。还有多少像她们一样的女孩,被你吸引,被你欺骗,又被你弃如敝履?” 她转头看着他,温润的眸子水光闪动,带着爱怜,带着同情,“周叔也变成了千秋园地下的亡灵,是不是?” “是。”祝秋宴说。 “他们都是自愿的吗?” “是。” “他们知道这个结局吗?” “知道。” “那你呢?你知道自己的结局吗?” 在离开实验室后,她独自一人在千秋园坐了很久,脑子里想了很多事情,关于亡灵,关于缅栀子,关于千秋园盛大的背后。 前一晚回响在她耳边的嘶吼,至今仍余音不断。 满园春色,花红百日。 山河往复,故人依旧。 她可以猜到他做这一切是为了什么,但她不能理解的是,就为了这么虚无缥缈的一句话,他居然逆天而行,如此疯魔,如此成狂。 想不到那最后等待他的会是什么,她犹如被扔到油锅中烹煮,心乱如麻:“你不怕遭天谴吗?” 天谴?祝秋宴骤然笑了,能问出这么天真的问题,她到底还是个孩子。 一个无法死去的人,还怕什么天谴?若一定有天谴,那么从她离开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然在承受了。 这份天谴他承受了几百年,数十万个日夜,走过何止万万公里的里程,透支着年轻的躯体与灵魂,寤寐思服,夜不成眠,为的是什么? 只是为了等到她啊,只是很想很想再遇见她而已。 他究竟做了怎样十恶不赦的事,究竟贪心到什么地步?这些他统统不敢去想,只能一边矛盾地审视着自己的卑劣,一边向自己投诚。 “没什么比你回来更重要。” “如果我还不回来呢?” “除非我死,否则穷尽所有,我也会等到你回来。那些小姐的善意与健康,我纵百死也无力偿还,就让我死后下地狱再赎罪吧,十八层,八十八层,八百层地狱,哪怕永不超生,我都甘愿承受。只要活着的一天可以等到你就好了,就够了。” 最后一丝残阳殆尽,天边呈现妖冶的蓝。火烧云的尽头是如魔似鬼的画影,将红吞没,将黑描透。 舒意被骤然起的一阵狂风吹得摇摇欲坠,裙子猎猎作响,包裹着她瘦弱不堪的身躯,她拨去面颊上混乱的长发,一双乌黑的眼眸,狠狠凿穿祝秋宴的灵魂。 “你疯了吗?你疯了吗!你有没有想过,承受着你的杀戮与爱意才能回来的我,要怎么面对将来?要如何活着,才能忘记你带给我的这些伤害?你有没有想过,我根本不想回来,我不想再看到你,再遇见你,再爱上你,再一次次掉进命运的死循环里……我真的宁愿从来没有遇见过你,祝秋宴,我恨你,我真的恨透你m.fENGyE-Z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