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隗想要抱起他,他轻轻挣开,转过了脸,黑幽幽的眼瞳里像是闪着光,笑容却淡了一些,他总是不惯与人太亲昵,哪怕王隗也不行。恰是这一侧首,他挺秀鼻梁,细致下颌,端雅眉眼间,仿佛有一层雪色的影子淡淡掠了过去……这影子,教裴令婉心口一窒,又是这熟悉的窒痛,每每如是。 是她魔怔了吧,竟能从这四岁幼童身上,瞧见那个人的遗世风致。 她不由退了半步。 这一退,隐在廊柱后的身影,便被王隗看见了,这人真是心如老狐目如隼。 王隗撩起衣摆,朝这边屈膝行礼,左右纷纷跪了一地。 小皇帝转身,看清廊柱后的她,小脸上消退了笑意,似个冷而脆的瓷娃娃。 他朝她走来,幼小身子裹在及地的紫貂裘下,步子却走得很稳。 “给母后请安。”他低垂小脸,语声清稚。 裴令婉看着小皇帝,伸出手将他斗篷紧了紧,“皇上别着了凉。” 他抬起头,眼中含了丝惊讶,漆幽幽一双瞳子望了她。 往常她这个母后从不会过问他冷暖起居。 这双眼睛令裴令婉心下暗暗一悸。 “皇上喜欢下雪吗?” “喜欢。”他低声答,想想,似鼓起勇气问,“母后喜欢么?” “我?”裴令婉怔了,忽忆起,曾几何时,有个人也曾闲倚在冬日熏暖的御榻上,看了许久奏疏,不经意抬眼,见窗外已飞雪,淡淡笑着问一声侍立在侧的她—— “喜欢下雪么?” 裴令婉闭了闭眼。 “喜欢。”她喃喃答,“这雪,再下一会儿,檐上地下便都白了。” “真的?”小皇帝讶然。 “你再等等看。”裴令婉微笑。 他又欢喜又惴惴地看她神色。 “今日上朝迟一些也无妨。”裴令婉不知自己为何会说出这些话来。 “谢母后!”小皇帝的脸瞬时亮了,不待她再说话,折身跑回王隗身边,对他耳语,许是在说今日可以多玩会儿再上朝。王隗眯起眼睛笑,任由他跑向庭中追着去捉风中渐密的雪片。 裴令婉静静倚了廊柱,目光追随这幼小身影,再也挥不去那一层既淡也深的影子,阻不住那影子在眼前慢慢扩开,回旋般渗入天地风雪…… 上一回,雪落下,覆白了宫檐的时候,那个人还在。 那是这幽幽深宫里最清净的一个冬天,也是她这一生中最快活的日子。 她最憎恨的敌人,终于被逐走,远远嫁去了北齐,那个红衣灼目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这九重宫阙之间,令她霎时觉得六宫内外都宽敞亮堂,再无逼仄。 襁褓中的皇子被抱来她宫中抚养,因着这孩子,那人也常来看望,常同她一起逗弄孩子。那些时候,她曾恍惚当了真,以为真有天伦之乐。 可终究,她只是他手中一枚棋子。 他利用裴家扳倒了外戚何家,废去了何皇后,裴家便又成了下一个威胁帝位的外戚。他的病,一日沉似一日,等不到小皇子长大,这万钧江山就要落在牙牙学语的幼子身上。本朝历代传沿下来血淋淋的铁律,立幼则杀母。 她惶惶然,怀了微渺奢望,奢望他对她尚存一丝情分。 可他的情,只留在栖梧宫里。 凤影台上,人去台空,那个妖女走了,却还勾着锁着他的魂魄。栖梧宫已重门深锁,成了谁也不许踏入的禁地。他再也不曾在她宫中留宿,却时常在栖梧宫里深宵独眠。华昀凰远嫁后的那个冬天,他的病,骤然加重,缠绵病榻不起。 她侍候在侧,无微不至,他却时常终日沉默,不与她说一句话。他的目光空空,整个人也空空,魂魄不知游荡在何处。雪下得最深的一夜,他叫她开窗,她说冷,他却喃喃道,“北边更冷,不知貂裘够不够御寒。” 他当真以为她这枚棋子就不会恨么。 这些怨,这些恨,全都潜滋暗长在她的低眉承恩里,一丝丝,一缕缕,酿成了毒。 她知道,在他死之前,一定会杀了她,杀了她手握重兵的兄长,好为他的儿子铲平帝位之侧的威胁。 她不想死,不想为一个凉薄君王而死。 他知自己时日无多,渐渐显出寡恩手段,要在死前清除裴家的兵权。若再给他多些时日,先死的一定是裴家。m.FENgYe-z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