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将她拽到陆青面前:“陆先生,您给相看相看,这女孩儿将来可成得了个人物?她样样都好,只是这性儿,小驴子一般,叫人心里始终难把稳。” 陆青注视崔旋,崔旋也斜着头,回盯过来,毫不避让。瘦嫩小手还不住抠弹指甲,剥剥响个不住。陆青当时给她判了个“反”字,时时逆向人意,事事都求不同。运得巧,技惊世人;行得拙,自伤伤人。 陆青当时还见到,这女孩儿心底里,有一股怨痛已生了根。正是这怨痛叫她如此反逆难顺,此生怕都难消难宁。他却不好说破。崔旋听他讲解时,先还一直冷笑,后来似乎觉察,目光一颤,却迅即扭开了脸,又去望那墙上的先天图。直至离开,都没再看过陆青一眼。 过了三四年,崔旋以精妙舞技惊动汴京,名列念奴十二娇。她事事都好逆反,慢曲快舞,轻歌重按,更能立在倒置花瓶上,或静伫,或急旋。又只爱穿乌衫黑裙,人都唤她黑燕子。 歌不离舞,十二奴中,她与唱奴李师师最亲近,陆青因此才想到去她那里打问。 崔旋的妓馆在朱雀门内曲院西街,原先名叫寻芳馆。她成名之后,改作了乌燕阁,那楼阁彩画也尽都涂作黑漆。陆青行至那里,已是掌灯时分。见那黑漆楼檐挂了一排镶铜黄纱灯笼,配上彩帘锦幡,倒也别具一番深沉妩丽之气。 他走进正门,那老鸨正在里头催骂仆人点烛,扭头见是他,忙笑着迎了过来:“陆先生?您下仙山、降凡尘了?这两年,您闭关锁户,我这里女孩儿都没处叫人相看。那些相士眼珠里印的全是银字铜文,哪里能瞅清楚人影儿?” “林妈妈,我今日来,是有些事向舞奴讨教。不知是否方便?” “旋儿?陆先生有什么事问她?” “唱奴。” “李家姐姐?她们姐妹俩已经有许多日子没聚过了。” “此事关乎我一位故友,只问几句话便走。” “这旋儿这两日又犯了旧脾性,昨天蔡太师的次孙蔡小学士邀她去西园赏牡丹,她都推病不肯出来。好在那蔡小学士性格宽柔,一向知疼知怜,并没有说什么,还差人送来了些鲜牡丹。又托话教我好好惜护旋儿,莫要损了她那娇躯燕骨。陆先生,您先随我到后头阁子里坐坐,我上去问问,她若不肯下来,我也只好赤脚过河——没筏子。” 陆青点头谢过,跟着林妈妈走到后院一间阁子里,林妈妈叫人点了茶,而后便上楼去了。陆青见那阁子里也一色黑漆桌椅,装点了些彩瓷、铜器、锦绣,甚为雅丽。正中靠墙一架黑漆木座上,摆了一只建窑大黑瓷瓶,插了十几枝鲜牡丹,紫红与粉白纷杂,如云如霞,是牡丹绝品,号称“二乔”。陆青一向不爱艳物,这时见那牡丹衬着一派墨黑,艳气顿消,如妩丽佳人深坐幽阁,妍容自珍。 他正在默赏,锦帘掀开,一个女子走了进来,浑身上下一色黑,袅如一笔东坡墨柳。第二眼,陆青才认出是崔旋。比几年前高挑了许多,却也越发瘦细,那双细长眼带着深冷倦意,望过来时,目光似有如无。她嘴角微启,强带出一丝笑,懒懒问了声“陆先生”,随即走到那黑瓷花瓶前,去瞧那牡丹,口中淡淡问:“妈妈说,陆先生有话要问我?” “我是来打问唱奴李师师。” “她?”崔旋冷冷笑了下,“陆先生问她什么?” “她与我一位故友近日在一处——” “哦?她已经失踪了三个多月,又活回来了?” “我那故友名叫王伦,不知——” “我不认得。”崔旋伸手摘下一朵牡丹,片片揪下花瓣,不住往地上丢。嘴角笑着,目光却射出一阵冷意,“人都说我和李师师好,陆先生难道也没猜出,我恨谁,才会跟谁好?” 陆青心里一沉,却不好说什么,便抬手一揖:“多谢崔小姐,叨扰了。” 他刚要转身,崔旋却忽然唤道:“陆先生,你当年相看我时,从我心里瞧见了什么?” “恨。” 崔旋先一愣,随即笑起来,但旋即眼中竟浸出泪来:“这恨仍在吗?” “已化入骨血。” “无救了?” “有。” “怎么救?” “灯尽莫怨夜云深,梅开试寻当年月。” 崔旋低下头,望着手中那半残牡丹,静默半晌,才轻声说:“多谢陆先生。你去寻琴奴吧,她和李师师是真亲真好。你拿这根簪子去,她便不会拒你——” 第六章 旧事 无滋蔓,无留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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