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如果明白自己与主流文化气质上的相克,杨广也许就不会有征服高丽的冲动。如果杨广把自己的脚步中止于大业五年(公元609年),那么他在中国历史上的形象一定迥然不同。因为如果这样,“宣付史”的史料就可以由他自己或者他的后代来选定。 可惜历史是不可逆的,未来的评价当然不会影响杨广此时的心情。此时的杨广无疑沉醉在自己的成功中:这一切似乎可以称得上奇迹,毕竟他登上皇位才仅仅五年。除了古往今来最卓越的天才,以及上天如同对独生子那样慷慨的眷顾,否则没法解释这样的奇迹。 换了任何一个帝王,都会在这个伟大的历史时刻停下来歇歇。如果就此罢手,安享自己的统治成果,也足以让自己留名千古。可是杨广并不这样想。一系列成功带来的兴奋让他的胸口鼓胀得要爆炸,体内的精力被更加充分地点燃。与秦皇汉武比肩并不是他的最终目标,他要马不停蹄地向前奔去,把他们远远甩在后面。他一刻不停地奔向功业金字塔的顶部——征服高丽。 二十 从继位起,征服高丽就是杨广的一个梦想。这个边疆小国一直是个不安分的捣乱分子,经常侵略周围各国。杨坚统治时期,它就曾入侵辽西。隋朝的统一对它来说显然不是一件好事。所以,据《隋书·列传第四十六》,在隋朝平陈之后,它“驱逼靺鞨,固禁契丹”,积极联络突厥,试图与突厥等族联合起来对抗隋朝。如果不能制止高丽的地方霸权行为,其他国家就会起而效尤,帝国的安全就不能得到保障。 其实,在杨坚时代,征讨高丽已经成为既定国策,取得了朝野共识。《隋书·列传第四十》载:“开皇之末,国家殷盛,朝野皆以辽东为意。” 杨坚对高丽的征讨因为准备不充分而失败了。完成父亲这个遗愿是杨广乐于做的事情,虽然对隋帝国来说,这件事其实并不那么迫在眉睫。在文学家、诗人杨广的政治蓝图中,我们可以看到追求完美、热爱形式的艺术家特征。迁都与开河是他政治规划中的基础性工程,实行科举制、发展经济、安抚突厥、击败吐谷浑,是他建筑在这个坚固基础上的几间华丽殿宇。而征服高丽,则将成为他“大业金字塔”的塔顶。在所有的隋朝人看来,高丽是箕子所建的“礼仪教化之邦”,晋末才逐渐从中国分裂出去,是中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杨坚征服陈朝,并不意味着中国真正获得了统一,只有高丽归入中国版图,“大一统”才算真正实现。征服高丽,是杨坚留给他的为数不多的建立标志性功业的空白之一。因为对于一个帝王来说,“完成统一”当然是所有勋章中最耀眼的一块。只有得到了这块勋章,他“千古一帝”的地位才会变得不可动摇。 二十一 然而大业五年(公元609年)年末,征服高丽的计划在御前会议上一经提出,就遭到了大臣的坚决反对。杨广继位以来,大臣从来没有这样异口同声地反对过皇帝。数年以来,他们越来越明显地感到皇帝外表谦恭、内心高己卑人,皇帝认为大臣的智商、才华与自己不在同一水平线上,对他们的建议多数不予考虑。 但是他们这一次忍不住要力劝皇帝慎重从事。他们赞同攻打高丽,却反对在此时开始准备。他们已经预感到天下骚动的前奏。因为连年兴建大工程,不断巡游,劳役量惊人,老百姓已经精疲力竭。袁刚《隋炀帝传》载,由于“役使严急,丁夫多死”,已经有人开始逃离家乡,到穷乡僻壤开荒种地,以逃避劳役。有的人甚至自残手脚,以避征发,谓之“福手”、“福脚”。老百姓已经被沉重的负担逼到了墙角。 与此同时,攻打高丽需要的准备工作太繁重了。高丽与隋朝相接的缓冲带上,全是荒无人烟的森林和沼泽,行军极为困难,运输和储备军粮必将耗费极大的人力物力。另外,要确保成功,还要建立海军,水陆并进,这就需要兴造大量战船。疲惫不堪的老百姓无疑无法承受这样繁重的劳役。一个明智的帝王正确的选择应该是给百姓三年到五年休养生息的时间,然后再图此举。 然而杨广根本听不进去大臣们的劝谏。他工作得太兴奋,已经患上了“权力欣快症”或者说是“权力狂躁症”。这是一个精力充沛的独裁者容易患的“权力综合征”的一种。在皇位上,一个统治者很难对自己的力量形成恰当的符合实际的判断。笼罩一切又缺乏制约的中国式权力,就如同一辆速度极高而又没有刹车装置的跑车一样,很容易超速。在顺风顺水地一一实现了几大政治目标后,杨广已经彻底抛弃了继位之初还保存的一丝谨慎,他已经不知道什么叫“困难”,什么叫“不可能”。到现在为止,他的生命一直是一首宏大、亮丽、旋律激昂向上的交响乐。这首乐曲演奏得完美无缺。才华与运气的完美组合,使他觉得自己拥有无限的力量,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情:他伸手在平地上一指,洛河边上便出现一座新城;他大手一挥,吐谷浑那样强大的国家就被他从地图上抹去。他感觉自己变成M.FENGye-Z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