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事国事填满了他每一日的时间,可在这繁杂巨万的每一日里,他总能想起他在乾西三所住过的日子。 娴贵人是在他十岁那年病逝的,她素来是个胆小的性子,在宫里不得罪人,自然也没什么恩情。在这浩浩然的紫禁城里,没了个把人,就像是水滴在湖里一样无声无息。 他同旁的皇子们一道在兆祥所里读书,旁的皇子们下了学有各宫的娘娘们派姑姑来把皇子们接回自己宫去,唯有他自己,一个人伶仃地回乾西三所。起初,他没有觉得自己的日子过得萧条。 直到有一天,景阳宫的人来接三皇子下学,他一眼就看见了那个和见禧姑姑站在一起的年轻女郎,她年岁轻,只绾了个长辫子,辫梢簪了一朵芍药花。那时候正值莺飞草长的春日,杏花疏影映着赤红的宫墙,簌簌落花落在她的肩头,她像是脂粉堆里捧出的娇娇人,一双莹然的眼里藏着千顷秋波。 陆青婵。 不用人说,萧恪着心底就念出了这个名字,离上次见她已经过了五年,当年那个圆脸讨喜的女娃,如今已经出落亭亭。 花影横斜间,她也看见了他,陆青婵对着他蹲了个万福:“早起时下了春雨,路上湿滑,五殿下慢走。” 他淡淡嗯了一声,说了句:“伊立。” 走出老远,他回头看去,那颗乌桕树下陆青婵正在对萧让说话,萧让走得急额上出了薄汗,她就把手上的帕子递了出去。 陆家的女郎早晚是要嫁给三殿下的。 帝王的宫闱里是没有什么秘密可言的,就连那龙床之下,都有敬事房的人跪等,更遑论这个跟在萧让身边的女郎。 有些人有些事是不可肖想的,比如说正大光明匾额后的御诏,再比如说不属于他的女人。 滴水檐下立着子苓,她跪下给他叩首。 院子里放着白瓷的大缸,里头的锦鲤游得欢畅,萧恪在门口略站了片刻,终于问:“她怎么样了?” “回主子,娘娘已经能开口了,只是平日里不大爱讲话,有时候会坐在窗边愣神。” 有善已经替萧恪推开了门,陆青婵正站在窗边,她脖子上的青紫瘀痕已经淡了,带着几分发绛的红,她无声的给他行万福礼,再抬起头,嘴边又是那一抹熟悉的笑,朗月清风,像是一个极好的天气。 萧恪不喜欢这个笑,在一边的黄花梨太师椅上坐好,子苓给他端了一盏六合茶。他看了她良久,抿平了嘴角淡淡说:“伊立。” 她便果然顺从地站了起来。 屋子里没有燃香料,只有果子的甜香四散在空气里,昭仁殿里盘了地龙,屋子正中也摆着炭盆,可偏就让人觉得这屋子里冷清,不单有冷清,还有几分空庭锁清秋的萧条,萧恪有点后悔来到这了。 萧让被废黜后,陆青婵有两个去处,要么是跟他一起关在宗人府,要么便是搬去平山寺和没有子嗣的太妃们作伴。这些去处都不好,萧恪便自作主张给她谋了一个更好的去处。 现在看来,好像遑论在哪,都不过是殊途同归。 可也说来奇怪,就这么一个伶仃的女人,守着这孤单的宫殿,偏让他觉得自己那颗左奔右突的心静了几分。 “已经到了年下,过了除夕之后,皇嫂可有什么打算?” 陆青婵轻轻眨了眨眼睛,她的睫毛浓密而纤细,像是蝴蝶掀动的翅膀,萧恪看着她,她平声说:“我想去平山寺。” 这个女人能让他静心,也能在一瞬间挑起他的怒火。 一声碎瓷声,那个官窑的青釉白瓷杯盏便在萧恪的手中碎裂开,滚烫的茶汤顺着他的手掌淌落,碎瓷割破了皇帝的手指,殷红并着浅碧的茶汤,落在金砖地上,带着三分血腥气。 奴才们哗啦啦地跪了一地,陆青婵也跟着跪了下来,皇上站起身走到她面前,陆青婵能看见视线之内那双黑缎面用金线绣龙纹的靴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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