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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节


又烘了烘手背,才去摸徐仲九的额头,还是有低烧。而午后,热度会高起来,他会咳得躺不下去,只能半靠着坐。医生换过几位,药也没停过,但就是没有效验。甚至有医生建议明芝可以做准备了,免得客途异乡的什么都不顺手。那天明芝送走医生回进房时,徐仲九久久看着她,眼里满是恐惧与哀求。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的困境是她一手造成,此时许下任何诺言都是惺惺作态。

    尽管她动作很轻,但徐仲九仍然醒了。他睁开眼,看到是她,努力克制住喉咙的痒意,轻声问道,“外面在下雨?”好汉也怕病来磨,徐仲九的颧骨像潮水退去后的礁石高高耸起,脸色蜡黄,嘴唇干巴巴的,只有他的眼睛,仍然带着往日的风采。

    明芝点点头,“再睡一会?”她不敢提高声音,怕破坏难得的平静,昨晚他到窗户发白时才勉强睡着。

    他没说话,因为忍咳,脸上浮出两团不健康的红晕。

    得服西药,明芝想,再拖下去不是事。可这地方今年初夏被卷入战争,仲夏又发了水,天灾人祸,许多东西有钱也买不到。给徐仲九治病以来,钱像水一样哗哗流走,但明芝来不及心疼钱,她只怕他会死。

    明芝抱起换下的衣服去洗。徐仲九动不动冒虚汗,半天下来衣服发潮,贴在身上不舒服,所以一天要换两三身。她先烧了两壶水,和冷水掺在一起洗,否则洗完衣服手指又红又肿,跟胡萝卜似的。

    为了方便做事,明芝脱了棉袄。棉袄口袋里有张过时的报纸,是她好不容易淘来的梅城晚报,有提到那晚西门的仓库起火事件,但轻描淡写只说是烟花爆竹存放不当,完全忽略掉枪声,把剧烈的爆炸推到新式爆竹火力大。县长沈凤书亲临现场,迅速扑灭火,仓库的主人季家给周围居民的赔付也及时到位。

    有钱有势就是好。明芝想。

    她把洗好的衣服晾在炭盆上方,借下面的温暖烘干它们。虽然这样做衣服会有炭火气,但总算是干的,接连的雨天已经让徐仲九快没替换的了。

    回厨房擦干手,明芝揭开砂窝盖。里面炖着小母鸡,香气随热气飘出来,她下了把青菜。等菜缓缓变为深绿时,明芝连汤带菜舀了一碗,小心翼翼端到房里喂给徐仲九吃。

    徐仲九吃了两口,摇头说吃不下了。

    明芝不勉强他。理出一张桌子,她摊开布拿起大剪刀,准备给他做两件贴身褂子。

    徐仲九饶有兴致地看着她弯腰裁布,引针走线,“真能干。”

    难得他有精神聊天,明芝抬头笑道,“学过,就是做得不好,反正不穿出去。”

    “出门……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

    明芝听着心酸,放下针线去倒了半杯水给他。在她手上喝了几口,徐仲九说够了。

    “我把汤热热?”明芝提议。

    “暂时不用。”徐仲九觉得许多感觉在离身体而去,饿和困是其中一组。他也不觉得饱也没有清醒,每天都在浑浑噩噩中度过,“今天几号了?”

    “十三。”

    “嗯。”原来已经过去这么久,徐仲九失了会神,突然爆发出一阵猛烈的呛咳。他咳得面红耳赤,眼泪迸出来淌得满脸都是,喉间更是火烧般地疼。

    就在狼狈不堪已甚时,热烘烘的有什么要喷出来,徐仲九下意识抓起枕边的毛巾捂在嘴上。等到呼吸渐渐平息,他才放下。

    是血,殷红的一片。

    无数个念头腾地升起,又随即无力地落下,他想跳起来大骂,喷她一头一脸。但他没有,在人屋檐下忍一时之屈不是他的第一次。

    为今之计只能放软。

    尽管心跳得像打鼓一样,但徐仲九仍然克制住所有情绪。睁着一双泪汪汪的眼,他喃喃道,“我是不是要死了?”

    肺痨?!明芝心头的震惊不比他轻,虽然医生已经隐讳地告诉过她,但她总是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她不能想象徐仲九得这种病。

    怎么办?如果在梅城她可以送他去上海的洋人医院,那里有办法,至少能买到对症的西药。然而不提现在的长路漫漫,不说徐仲九经不经得起路上的辛苦,她只知道不能回去。没有哪个时刻比此时让她更深切地感受到再也回不去的痛楚。

    “胡说八道。”她夺下他手里的毛巾,“懂不懂科学?你咳得太凶,这里的血管破了,血就跟着口水喷出来。漱个口,一会我炖个蛋,一定要吃了,没营养病不会好。”

    怎么办……明芝没敢碰毛巾。医生说他的病有传染性,最好隔绝,她也要小心别被过上。她把毛巾扔到灶里烧了,随着火光明灭下了决心,无论花多少钱也要买到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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