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摇的头已经够多,故尔拿起餐巾一抹嘴,“吃饱了,我请你看戏。”顾先生收的姨太太中有几位是名角,顾国桓从小听戏长大,有深厚的基础。 说到玩,顾国桓都高兴,往外走的路上就喳喳嚓嚓给明芝说起了戏。 他光顾着说话,差点撞到别人身上,幸好被明芝一把拉住了。 迎面走来的是一对中年人,中年男人下意识骂出口,“小赤佬……”没骂完,被身边珠光宝气的太太拉住。那位太太视线停留在明芝脸上,浮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是你呀。” 明芝看回去,“是我。” 太太仔细打量了一遍顾国桓,从他梳得溜光的小分头,厚呢大衣,到锃亮的皮鞋,看完似笑非笑赞了句,“有办法。”她嗓音微哑,语声又低又慢,带着三分懒洋洋,“到底是我的女儿。” 顾国桓只听说明芝是梅城一个乡绅的女儿,眼前的太太明显在沪已久,丝毫没有外地口音。但她自称是明芝的妈,明芝也没有反对,想来说的是真的。 “有空一起吃咖啡?”太太邀道。 明芝毫不犹豫地拒绝,“不必。” 顾国桓还没听出端倪,便被明芝催着走了。车上他察言观色,感觉明芝心情不好,于是识相地闭口不言。两人沉默了一路,直到戏院。 明芝确实在生气。她咬紧后槽牙,免得怒火误喷到别人-她气亲生娘的眼神,那一句“有办法”,她知道陆芹在想什么,“哟果然走上这条路了”。 为防止女儿走这条路,季祖萌喋喋不休十六年,恨不得拿女儿当贼防,明芝条件反射一样恨这句话。 第七十章 夜半三更,明芝从梦中醒来。 她梦到自己还是嫁到了沈家,四周有许多面目模糊的人。她穿着新做的衣裳,领子高而且硬,顶得下巴动也不能动。院落是一重又一重,镶金边的裙摆晃晃悠悠,走不完的月洞门。 她知道在做梦,因此并不在意,觉得累,但憋着一口气,倒要看看终点是哪里。 身边有一些窃窃私语,她抬头找不到说话的人,然而字字句句清晰得如同白纸黑字。 “不是太太生的,她亲生的娘抛下孩子跑了,下了海做舞女。” “好人家不要她,差点的又怕以后麻烦,穷亲家三天两头上门打秋风,说出去也没面子。” “给太太娘家的大侄子续弦……那人有病,身体有病,脑子也跟着坏了,报纸上登着……无风不起浪。” 听到沈凤书,她猛地回过头,那些声音没了。 她恍惚中又往前走,抬头发现,窗边站的可不是沈凤书么。他问,“你不愿意嫁给我?”对着这张脸,她明知是梦,却依然起了犹豫,为什么不嫁给大表哥?在他身边,可以上过清闲的日子。也许会受点气,沈家那么多人,季家又有那么多表妹-谁教他是大表哥,注定不能独善其身。 可他是一个好人,真正的好人。她怕他,因为她有那么多见不得人的想头,而他除了菩萨心肠外,也有霹雳手段。 “别怕。”耳边有人低语,明芝回过头,是徐仲九。他扶着她的肩,情意绵绵,“有我呢。” 当着大表哥的面如此亲热!她大惊,再转头窗边已没有人。 一声冷笑后,徐仲九也不见了踪影,她面前只有一堵墙。 越过它! 喊打喊杀的追兵来了,她拔腿就跑,到墙根时借跑动的冲劲腾的上了墙。 梦戛然而止。 黑暗迅速倒退,明芝睁开眼,眼前仍是黑暗。 窗帘都拉上了,房里温暖而静谧,盯久了能认出家具的轮廓。不知何时外头下起雨,打在玻璃上沙沙作响。也有无聊的人,在这样的雨夜居然有兴致放炮仗,两声过后停一会又来,吵醒已经入梦的人,明芝也是被吵醒的之一。 她带着睡意,慢腾腾地回味刚才的梦,然后对自己冷冷一笑。 做都做了,还怕见人? 嘲讽、心酸、苦涩、……一样样交织在一起,这种滋味并不好受。但明芝不担心,在她从牢狱逃出来养伤的时间里,已经学懂一件事,就是无论有多难过、甚至痛苦到绝望,只消静静地等待,那些让人恨不得死掉算了的想法都会过去,剩下的只有:要活。 活下去,而且要活得更好。 死还不容易吗,福生只是生了个病,随随便便就死了。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谁也说不上比别人更有资格活。她季明芝既然没死,那么吃过的苦、受过的伤都是为了现在以及将来做的准备。不经历那些,怎么知道她竟然可以做到靠自己。M.FEngYe-Z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