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开浑如冷炙的焦棕肉排,送进口中,放在后槽牙间咀嚼碾断一根根纤维,银匙舀起蜡白汤水抵上嘴唇稍微倾斜,流淌进唇缝,吃得安安静静悄无声息。最后端过那盘蛋糕,内芯充填的奶油乳酪火山熔岩似的融化塌掉,笑脸歪歪斜斜,两枚樱桃滚进凹陷里挨在一起,形成滑稽的斗鸡眼,一口一口挖着,难得还分出心思想,蛋糕的卖相垮了,味道也调配失误地齁过了头,他继父那人挑剔得很,幸好没送到他口中。一团乳酪像腐化的苦果黏糊糊滞在喉头,使劲咽下,一滴水珠正巧滴落,随着大口大口的低头吞咽,很快更多眼泪滚过鼓鼓囊囊的两腮沾上糕体,似要中和那过分的甜腻。 一下子好像嚼透了一生。 当个乖孩子。他们这样教育他。于是他表现得乖巧懂事,从不提过分请求无理取闹,一点任性局限在适度范围内,像猫咪伸爪子轻挠主人的掌心,清楚如果恃宠而骄地抓破见血,恐怕要挨好一顿打。曾经对亲生父母是如此,如今对继父也是如此,自觉贴合他的棱角,以驯服换取他掌心倾斜漏下的一点宠爱——所以他无法开口吐露心意,不能在被规划学业道路时出声否决,不会在被爽约了晚餐后嗔怒地要求补偿——他如此乖巧体贴,任由对待,任由拿捏,所以他一无所有,距离成年最后的时间眨眼过去,很快被送到遥远的异国学府,毕业后被安排结婚,搬出庄园,和继父愈行愈远,最后只剩下单薄的法律关系与偶尔回来的生疏问候,少年人的初恋在萌芽之前入殓。那样就是一生。 几乎将他刺痛。 银匙坠在餐盘上敲出“啪”的一声,仿佛一首曲谱的分章断句。 别当乖孩子了吧。 少年忽然站起,像倏尔起飞的鸽子一样毫无征兆,撞开椅子,不顾女仆撵在身后的惊呼,朝着门口奔跑而去。 总归是要落幕,为什么不最后任性一把、以自己想要的方式。 屋外落着滂沱大雨,密集雨丝在窗上鞭挞出交错水痕,骤风摧折树枝扭出狂乱舞姿,初夏的傍晚浓墨吞吃晖色,黑云沥出一把洪水冲刷孤岛般的宅邸。跟什么俗套的爱情电影一样,少年义无反顾一头扎进狂风暴雨,外套来不及披,女仆亦步亦趋跟着的焦急呼喊甩在身后,堪堪递来的雨伞也绊折在脚底。瓢泼雨水将他浇透,石子路上淤积水洼,微型湖泊连缀着蔓延向尽头,被他深一脚浅一脚踩出连串水花,他奔跑追逐着驶远的车辆,扑面雨点成了阻挠的蜂群,遮蔽灯光的树影也同他开玩笑,哗啦雨声更恶作剧地淹没他全部呼喊,像一条孱弱的鱼,竭力摆动背鳍几乎是在雨水中游动,追撵着一尾远去的帆船、一种意象、一个奢望、一颗星辰。远处几声猎犬躁动的吠叫,很快连成一片,树根节瘤不知何时长进路中,坏心眼地将他绊栽在地,膝盖手肘磨出一片模糊血肉,四肢摔得剧痛,只能蜷缩任由雨水拍打,或许幸运女神垂怜,声音到底传达一点,行远的车掉头驶回,长灯划过,在他身旁停下。撑开的黑伞挡过雨水,一双手抖开外套将他包裹住抱上车,少年一挨上继父的体温就一个劲往深处缩,塔尔缇斯望着怀里这团湿漉又狼狈的小家伙问他要做什么,金色脑袋贴在胸口耸动着闷声说先送我回去再告诉您,乖巧的小狗难得任性,伸爪轻挠试探主人为他预留的包容余地有多大。爱德森蹙起眉欲言又止,塔尔缇斯半晌沉默,最终抬手示意司机驱车返回。 多耽搁也是耽搁,索性彻底不急了,少年被继父托着后腰和腿弯抱进卧室,换掉一身湿透的衣服,又给伤口消毒上药。门外爱德森看起来完全放弃催促他的老板,整个人跟漏风的纸篓一样冷飕飕杵着,房内少年羞赧张着||两||条白生生的腿,由塔尔缇斯捏着脚踝放直,刚才实在摔得不轻,原本白皙的膝盖成了磕伤瘀烂的水果,又被雨水泡得发白,酒精棉一拂上去便吃痛地缩颤。塔尔缇斯手掌握得平稳,语气不淡不咸问他现在能说了吗,少年慢慢松开攥在手心的手指,仰面望着他,淡金睫毛勾勒的两泊眸子里风浪戚戚,鼓起勇气请求说,我听说您这次要离开很久,下个月我生日的时候能不能回来,就那一天。中途闭了闭眼在心底为自己作补,是的,就那一天——没有多过分,不需要礼物,不需要祝福,露一面也好,看一眼也好。底气拖延泄露之前,舌尖落款在一个混合哀求与尊敬的称谓上,父亲。 Alpha的手掌平静无波掂着他的脚腕,拇指划过凸起的踝骨,纤长细白一截肢体衬在掌心里,仿佛可以随意折断的冰凌,忐忑之意渐起,落下的声音到底慈悲地答应了他,“好,我会回来”,只是还跟着一句缓刑一样的话,“不过,不要有下次”。 总归,他还是得到了承诺。M.feNGyE-Z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