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擦干泪水来到内书房,柳邦彦正独自枯坐,明知她进来也不理睬,颓丧地将头转向一边。 柳竹秋和父亲的感情反不如跟继母的纯粹和谐,知道他对自己的埋怨大于不舍,应对起来就比较从容。 走到一丈外跪下,平静道:“孩儿明早便动身了,特来向老爷辞行。” 柳邦彦像荒冢里的怨鬼,半晌吐出一口冷气。 “我苦熬大半辈子才做到三品侍郎,你才跟了太子两三年官位就与我齐平了,真有本事啊。” 强烈的讽刺犹如陈年酸醋,能熏透九条街。 同样的事落到儿子们头上叫光耀门楣,发生在女儿身上只会招灾惹祸。 柳竹秋早已放弃父亲的理解,波澜不兴说道:“孩儿深沐皇恩,定当忠心报国,不负朝廷重托。” 柳邦彦不敢预料她此一去会是什么情形,照懦夫的习惯懊悔过去,怨声道:“记得你娘怀胎快足月的时候,我陪她住在成都万里桥边的花园里待产。隔壁常员外的老婆也快生了,有个很有名的算命先生说他家祖辈积德,玉帝会派天魁星托生成他的后代,助其兴旺发达。你娘对此很羡慕,后有一神婆告诉她,在家里挂一张迎神幡,等那星君下凡时就会降生到我家。你娘听了真的请了一支迎神幡挂在卧房的窗前。不久她和常家媳妇同时临盆,常家先生了个儿子,到了夜间你才出生。当时我还笑话你娘白忙活,天意怎可能轻易更改呢。后来听说那常家儿子平庸蠢笨全无出息,而你……唉,我方才渐渐相信当年那些术士神婆的话。你本是星宿下凡,却阴错阳差来到我家,托生成这无用的女身,纵有天赋神通,也拗不过人间的伦常,终会陨于祸殃啊。” 柳竹秋听他神神叨叨讲述荒诞回忆,双手成拳越握越紧,冷峻驳斥:“爹,您说了这么多,无非觉得孩儿是女子,再怎么努力也成不了气候。这个世道男尊女卑,男子远比女子活得轻松,可孩儿一点都不嫌弃自己的性别,但求生生世世皆为女身,直到女子也能为官做将,封侯拜相。” 她言尽于此,磕首起身不回头地走了。 柳邦彦急急慌慌追到门边,望着女儿远逝的身影泪水涟涟,拼命祈求上天莫让这次离别变成永诀。 次日平明使节团整队出发,柳竹秋应瑞福强烈恳求,答应让她随侍。 蒋少芬也想乔装同行,柳竹秋觉得使团里人多眼杂,她这次跟去给人留了印象,往后就会增加暴露的风险。让她暗中跟在队伍后头,等需要时再出手。 出城时她的好友们都来相送,张鲁生、张体乾、顾淳如和明德书院的诗友们先一步在城外的十里长亭摆酒为她践行,预祝她平安凯旋。 顾淳如举着酒杯动情说道:“今日本该作诗相赠,奈何分别在即,悲绪万端,恐吟出伤情之句坏了贤弟心情。就借古人的诗句为你壮行吧。‘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1” 张鲁生附和:“顾大人说得没错,如今温老弟的名头已传遍大江南北,各地都不缺钦佩仰慕你的人,所到之处定会一呼百应,八方逢源。你只管放心大胆地去,归来时我们还在这里为你接风洗尘。” 人们衷心表露的崇敬爱戴仿佛井里涌出的甘泉。 这口井是柳竹秋独立挖掘的,她满心自豪,坚信淙淙泉流会化作江河,汇成大海。 别过亲友,上马将行,来路上奔来二骑,领先的是云杉,身后是一载行囊背包袱的小黄门。 柳竹秋以为他是替朱昀曦来送行的,云杉却说:“殿下不放心,命我跟去照顾你。” 太子把最信赖的贴身近侍借给她使唤,宠爱可谓无与伦比。 柳竹秋却之不恭,向云杉道谢,引他见过萧其臻和使团内的大小管事,随后众人扬鞭驱马,浩浩荡荡奔向征途。 使节团行进速度极快,两昼夜后已出长城抵达御马厂。 此地是鞑靼人活动的区域,仲秋时节辽阔的草原已染上金黄,蔚蓝的天幕下小河蜿蜒流淌,山峦五彩斑斓。 时常可见洁白的羊群如云朵在天幕下缓慢移动,牧羊人浑厚的歌声宛若雄鹰展翅,划过长空,渲染苍凉。 两国的战事已到了一触即发的边缘,使节团每次遇到鞑靼人的帐篷或马队羊队都很紧张,但这些鞑靼平民并不似传说中的野蛮凶狠,有的还主动拿出货物想跟他们做买卖。 听说他们是中原王朝m.feNgYe-z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