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她明事的第一天起,她便明白,上了战场这个修罗地,她没有任何先天优势。她唯一的优势,就是她会比别人付出更多,心志更加坚忍。手磨出血泡,那又如何,自会结痂愈合。再磨破,再出血,再结痂。反反复复,终有一日,当双手覆满了厚茧,便再不会感觉到疼痛了。 那一年她十三岁,读兵书,参过战,杀过人,整日和兵卒一道摸爬滚打。她总是沉默的,从早到晚,满头满脸的灰和土,身上带着摔打的淤青,还有仿佛永远也洗不干净的泥巴和汗水的混合味,看起来,和身边那些因家贫无依而不得不早早投身军伍的小卒没什么两样。周围的人也习惯她的存在——大将军那个受过狼哺的女儿,自然天生就是异于常人的。她仿佛成了一个超越性别的特殊的人。他们当中的很多人,在还没来到这里的时候,她就已经在了。 秋,武帝遣三皇子安乐王北巡抚边,来到了雁门郡的西陉关。 安乐王时年刚满十七,未及弱冠,犹少年之身,容貌美而清举,举止贵而文雅,人人以为他会高高在上,姜祖望更是颇多顾虑。皇家中人面目如何,他再清楚不过。 但是很快,随着安乐王的到来,一切顾虑皆消,无论是他初到宴饮便下到军营与军士笑谈共饮的潇洒随和,还是随后表现出来的器局与风度,都无不令军营上下,为之折服。 他将在此停留半月,姜祖望本为他只会在西陉关附近巡视,便于城内准备了一处精舍,不料第一天过后,他便舍了仪仗,沿北境,走遍东西各个重要塞点,无一遗漏,天黑,人若还在路上,便就地于野地宿营。最后归来,他又出西陉关,抵达当时还被狄人占住的青木原,登上高地,近距离地观看对面的地形和布防。 那天天气晴好,北狄哨望很快发现了高地上的人,引来弓兵,联排齐发,一时箭簇满天,自对面射来,那箭矢划破空气发出的密集嗖嗖之声,如疾风暴雨,当头压顶。 距离过远,射来的箭簇最后只落于高地前的坡下,插入了地,但这般阵仗,依然叫人捏一把汗,随众当中少有不变色者,他却神色自若,足下分毫未动。狄营守军终于放弃射箭,却是心有不甘,于是便用学到的中原话大声谩骂,骂声不堪入耳,随风隐隐传到。 当时同行众人,包括姜祖望,再次变色,这回却因怒气,恐安乐王会被冒犯,便欲召来弓兵,以盾护身,前出十数丈后组织回击,如此,箭应当能够射到对面,不料,却被阻了。 “今日便是将这些跳梁小卒悉数射死于眼前,又有何用?” 身量犹带几分少年清瘦感的安乐王,望着对面那些不停谩骂狂笑作羞辱状的狄兵,平静地如此说道。 “大将军,箭且留着,待到他日,一并射回,也是不迟。” 诚然,组织回射本就是意气之争,并无实际意义。姜祖望之所以如此安排,也只是因为对面羞辱太过,想在众目睽睽之下,保全眼前这位皇子的颜面罢了。 他没有想到,对方却说出了这样的话。 虽然这趟陪同的巡边,已令姜祖望对这位少年皇子生出颇多敬意,但这一刻,他还是讶异于对方所表现出来的这种和他的年纪不相符合的少见的隐忍和冷静。 安乐王的话说得平淡,如随口之言,但在那一刻,姜祖望却忽然生出一种感觉,倘朝廷将来能有安乐王这般的人主事,那么在自己的有生之年,在防守了漫长的犹如见不到头的二十年后,或有一天,他终将能等到出击的希望。 自然了,这一切都和姜含元无关,不过,倘若硬说有什么关系的话,倒也确实不是完全没有。 因为安乐王到来的缘故,她的外祖父也提早就从云落赶了过来,参与觐见。 他的全部行程结束,外祖父归去,她送行,一直送出去老远,这才依依不舍地回来。记得那时天正傍晚,夕阳如火,她在距离西陉大营十几里外的一处野道上,遇见了安乐王一行人。 他便衣快马,鞍角悬弓,身畔随着和他同行的伴驾驸马都尉陈伦,带七八名随从,都是侍卫。 她知他为何会出现在此地。 他事已毕,归京前的最后一日,欲独游一番,令姜祖望不必同行。一行人此刻应是外出归来,却不知为何,停马于道,似在商议着什么事。 姜含元在他到来的第一日,曾隔着迎他的大队人马远远看了一眼,认出人,不欲碰面,转马要改道离去,却已被对面的人看到,一名侍卫冲她喊,“你,过来!” 姜含元只好下马,走了过去,朝对面那被拥在中间高坐马背之上的人行了一礼。 “M.fEnGye-zN.cOM